酒過三巡，我大概摸清了酒桌上的局勢，這幾個男人常常混在一起不提，幾個“家屬”和他們也熟，看起來特別都市精英的磊嫂，大家都叫她繽姐，其實是在座所有人中最資深的背包客，更確切地說磊哥才是“家屬”，大壯的女朋友小若比馬瘋子更加動如瘋兔，一言不合就尖叫，一般人招架不住，Inès年齡小又是國際友人，加上陸一梧格外寵著護著，大家就只和她開點無傷大雅的玩笑，而我今天第一次露面，於是所有人都圍著我敬酒，簡直不把我灌倒不罷休的架勢。

阿森終於看不下去：“你們能不能悠著點，灌趴下了一百好幾十斤的我可扛不回去。”

我可能真的喝多了，扭頭狠狠瞪他：“哪個一百好幾十斤？”

“沒有沒有。”他意識到說錯話，立刻笑著討饒：“瘦了。”

我看著他笑得彎彎的眼睛，心裏忽然一滯，大家嘻嘻哈哈地看著我們耍鬧，只有我們兩個看得懂對方的眼神。喝多了淚點就容易變低，我很怕自己現場哭出來，站起來說要去衛生間。

“嫂子沒事吧？”陸一梧遠遠地問。

我搖搖頭，飛快地轉過身出門。身後阿森剛要喊我，立刻又有人哄鬧著要罰，阿森懟回去：“罰你個腦袋，你看見我動了嗎！”繽姐說：“我去吧。”跟著我出了包廂，關上包廂門，搭著我肩膀說：“不能擋酒，不能一起出來，都是規矩。總得來說就是要拆couple。”

“嗯。”我應了一聲，“我沒事，你回去吧。”

“我正好也要去，一起。”繽姐比我高半個頭，結結實實搭著我肩膀，並沒有要松開的意思。

從衛生間出來，繽姐正靠著洗手臺抽煙，細細的女士煙，抽得很優雅，我低頭洗手，繽姐在旁邊吐著煙圈：“既然你們都裝作還在一起，就是都不想分開。”

我愕然擡頭看著她，還想要抵賴，就聽繽姐又說：“男人粗心沒察覺，我早就看出來了。上次你沒來，阿森喝了點酒，跟我們車回去，說漏嘴了。”她看了我一眼，又說，“放心，我家磊子喝得更多，什麽也不知道。”

“哦。”我除了哦一聲，不知道還有什麽可說。水嘩嘩地流，我擠了點洗手液，心不在焉地揉著。

“我認識阿森很久了，他和九兒的事也知道一點，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。我不是要勸你委曲求全湊合過日子，但阿森心裏有你，這大半年來他心裏苦，你們應該再給彼此一次機會。”她的話不多，但每一句都很關鍵，我擡起頭來：“九兒？誰？”

繽姐楞了一下：“你不知道？”

我看著她沒有回答。我從來沒問過，也沒給過他機會解釋，確實一點也不知道。

繽姐從我的沈默中讀懂了答案：“就當我沒說，回去吧。”在水龍頭下熄滅了煙，扔進垃圾桶，先一步離開了。

***

散席後大家各自回家，我站著阿森旁邊，依次向大夥告別，最後只剩下我們倆在路上。在人前還可以扮作平常，單獨相處，尷尬的氣氛就彌散開來。

阿森先打破沈默：“我送你？”我剛想說自己打車，他又飛快地說：“我送你。”這一次是祈使句，不容許拒絕的語氣。

我沒有說話，默默跟在他身邊。我步履平穩，並沒有不小心崴到腳給他扶我一把的機會，於是阿森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：“酒量見長啊。”

“剛畢業的兩年練的，現在想起來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然後就是沈默。

車停得不遠，阿森走過去拉開了副駕駛的門。他一向不喜歡這些社交禮儀，我們在一起這麽久，開車門幾乎是沒有過的事，我楞了一下才領悟，他是怕我坐到後座上去。

阿森從另一邊上車，沒有急著發動，先打開內燈，拿出便簽寫了些什麽遞給我：“下次別人問起的時候，別不知道家在哪裏。”我們一直小心翼翼地假裝我們還在一起，席間唯一的一次“不默契”是說起阿森住的小區，我不知道那是哪裏，最後是阿森接話，繽姐打岔才給蒙混過去。

我看著他遞來的便簽紙沒有接，心裏倔強地想：那才不是我家。於是一把奪下他手裏的紙筆，另寫了一個地址：“這兒才是我家。”

“哦。”阿森接過去，看了一眼，笑著收起來：“我晚上會去敲門的。”

我這才反應過來上當，伸手要奪，阿森飛快地把便簽塞進大衣內袋裏，得意地笑起來，剛剛的尷尬終於在笑聲裏被鬧空了，直到我忽然發現自己幾乎貼在他身上，手伸進他大衣裏面，隔著襯衫按在他胸口，一擡頭幾乎就要碰到他的鼻尖，才突然停住。

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眼神洩露了什麽，或是離得太近的呼吸讓人拋開一切，下一秒他低頭吻住了我。突然的觸碰，停滯片刻，然後才慢慢向唇舌間探去，我感到他的手臂包裹住我，化去我所有倔強偎在他懷中。酒催人醉，浸在熟悉的溫柔裏，淚水就滾滾而下，湧出眼框，滑過鼻翼，繞過唇邊，浸入舌尖，吞進心裏……

很久才分開。他為我擦了擦淚，緊接著又緊緊把我抱住，剛說了一個字，就已經哽咽：“對不起，對不起，我不知道該怎麽對你說抱歉，是我迷路了，沒有繼續陪你走下去，對不起，對不起……”他不斷用力想要把我抱得更緊些，不斷地說著抱歉。幾個月沈默的等待，一整晚故作輕松的試探，終於在這一刻完全崩塌，他抱緊我，第一次在我面前泣不成聲。

我胸中翻湧起洶湧的波浪，沖垮淚水的堤壩，撫摸著他顫抖的背脊：“其實在我心裏，咱們家只在安城。”

他又一次用力抱緊了我，過了好久，才從喉嚨裏發出沙啞的聲音：“我也是。”

我就這樣抱著他，也由他抱著，流著淚，也感受著他滾燙的淚落在肩頭，周圍不斷有車來車往，光線忽明忽暗，像是日出日落著過了很多年，他終於漸漸平靜下來，卻依然抱著我沒有松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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